编者按:自2012年下半年起,由曹德明校长倡议,周承副校长组织实施,学校启动“文脉守望:听前辈讲上外的故事”口述项目,至今已完成近40位上外学人、校友的采访。
余匡复(1936-2013)教授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德语学科的扛鼎人物,早年毕业于北大西语系,负笈冯至、田德望、李赋宁等大师门下。先生1958年起执教上外,讲授德国文学四十余载,对德国戏剧理论研究颇深。
作为“文脉守望”采访项目的首批采访对象,2012岁末我们采访了余先生。受访时,余先生刚刚完成他的厚达1100多页的《德国文学史》的再版;跟先生谈话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,先生很健谈,讲话很有感染力,富有激情。先生说,“我最大的感受是读书太少了”;先生告诫我们,“学习要在娱乐中学习,学习像游戏一样开心”,“学什么都要专心,专心不是负担”;"你们要搞研究的话,一定要有独立思想"。令人扼腕痛惜的是,就在采访完成不久之后的2013年4月26日,先生突然离世。这份还未及请先生审阅的采访实录,成为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课。
在余匡复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,本网成稿发表,以兹缅怀。
【记者】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戏剧的?
【余教授】我一直喜欢看戏,我中学时候就开始看电影,美国有名的电影我没有不看的。50年代以后喜欢看话剧,然后就喜欢看京剧。我太太不喜欢看京剧的,和我一起看以后就非常喜欢。我给她解释,这个戏好在哪里。中国的京剧是极其了不起的艺术,但是外国人看不懂。我看了话剧以后,我觉得话剧的表演和京剧的表演不可同日而语。那个话剧单调得不得了,京剧太丰富了,我讲京剧能够讲很多场讲座。我在上海,从来不会错过好京剧。为什么?上海看戏方便,票价又最便宜。
20年前《文汇报》报道过我,我给记者讲,你写好了以后我看一看。看过之后我觉得还好,还没有太言过其实。他们为什么会来写我的呢?我到戏剧学院上戏剧编剧进修班,学生都是老编剧,但我给他们上课(我)觉得完全没有难度。有一次课的内容是《论非亚里士多德式戏剧》,学生们大多不懂,但我能讲得他们绝对听得懂。讲课也好,说话也好,并不是把简单的东西讲得非常复杂,而是把难懂的东西说的很简单。
讲课就是要这样讲: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把最复杂的哲学理论讲清楚,我讲课从来没有什么听不懂的词汇。我翻译的时候,看到这样的词汇,有可能别人看不懂,我会把它划出来,把说明写上去,目的是让人们看懂。我在大学一年级从发音开始教起,我的许多学生现在在同济做教授、副教授,都说,“我们讲课都用你的方法的”。我影响了他们的教法,讲课要用自己体会到的,想办法动脑筋让别人理解。
【记者】是怎样的教法?
【余教授】这就复杂了,语音有语音的教法,文学有文学的教法,戏剧有戏剧的教法,要根据不同的内容,用不同的方法。但是,总的原则,就是让人家听得懂,一听就懂,这才是好老师。
还有讲课要有风格,同样的内容,我有我的教法。我很喜欢教书,每次上课就像演员上台演戏一样:演员不演戏,他会难受;我不教书,我就觉得没劲。两三个小时讲课,我不累的。两年前,我还在德国教过课,是使馆叫我去的,我站着讲了两三个小时,很多人不吃饭来听我讲课。
20多年前,上海人民艺术戏剧院的院长黄佐临,他请我去讲课,我给他们去讲《浮士德》,听课的都是负责人还包括我的太太(我太太以前从来不听我讲课的)。他们让我坐下,我说我站惯了,结果我讲了大概三个小时,水都没喝。后来回到家,太太给我评语了:“你这个人根本不像教授的。”我在家里擦地板大扫除,但讲起课来像教授。我说,这就够了。教授上课的时候像教授,旁征博引,出口成章,像我讲课的时候从来不看讲稿的。
【记者】那这是不是受田德望和冯至先生的影响呢?
【余教授】冯先生和田公都是看讲稿的,他们是读一段讲稿,插几句。包括我跟你们讲话,我也没有准备过。上大课,演讲课,教授一般都是读讲稿,比如说,黑格尔在柏林大学上课就是读讲稿。
但我不赞成上课读讲稿,我不是没有讲稿,我是有准备的,可是我不看的。不用讲稿肯定是有废话的,但也要让观众觉得好听,觉得有点联系。讲课的人呢,要有什么本事呢?他东拉西扯之后马上可以拉回来,而且觉得拉得很自然。
我为什么不喜欢照念讲稿呢?照念讲稿虽然严谨,但是不生动。只有我去外国开会的时候,我会用讲稿,那是(因为)我没有这个能力丢开讲稿自由发言,大家都是这样的。上课没有什么准备,肚子里又没有多少货,又不切题,那是浪费大家时间,这是不可以的。
【记者】我们很想知道,您当时是怎么上《德国文学史》这门课的?现在的老师虽然不是念讲稿,但还是有点枯燥。
【余教授】那就是他没讲成,你们要跟他讲,他应该想到:这样讲同学会觉得很枯燥的。讲课应该是越讲越起劲,越讲越觉得讲不完,越讲越有激情,就像演员演戏一样。
我很会看戏的。像排练《浮士德》,我只是编剧,其实没有我的事儿,但是,我看他们排练,马上看出来哪里不好。在排练场,导演是指挥,我不会随便插话,不会打乱他的工作,但排练前后我会和他争论,甚至辩论得面红耳赤。当时导演还是非常谦虚的,会非常重视我提的意见。因为导演当时是奥运会开幕式的艺术顾问,走不开,所以排这出戏,我到北京去和他讨论剧本,比如说是不是可以在时间上缩减一下,比如说某句话是不是可以用其他剧本的某句话(我的剧本是第七本,是演出剧本)。他之所以会来请教,是因为我(是)专门搞德国文学的,他们是搞导演艺术的,对于这个剧本还是我熟悉一点。我写过专著的,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《浮士德:歌德的精神自传》,当然《浮士德》这本书,我读的遍数也比他多。
后面还有个问题,我的剧本是散文体,而《浮士德》原本是诗体,导演不好意思(当面)说,因为他知道把散文体改成诗体要花费我好多时间的,后来他是通过发邮件才提出的。你们知道我怎么回答的?我说,好,我两三天就给你(诗体的剧本)。结果我两三天真的发过去,现在演出的就是诗体,他说你真是快手。许多东西就是瓜熟蒂落,并不是说我手头快,而是我早就心里有数了。
《浮士德》这部戏是亚里士多德式戏剧,《亚里士多德美学》一本书,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:就是模仿(写实),共鸣(感情一致),净化(道德升华)。那么“非亚里士多德式”就是正好相反,为了达到共鸣要写情节。
莎士比亚化,(按照)马克思讲的,就是通过剧情本身来表达出作者的思想状态,表达出来一个主题;席勒式是马克思反对的,席勒式就是作品的思想经常通过主人公之口直接表达出来。莎士比亚化不是这样的,但席勒式是常常有的。
在我(所写)的书(指《德国文学史》)里,我是这么说的,席勒式不一定是百分之百要加以否定的,我讲了很多道理出来。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总编绿原说,你这个写得好,但是你要再发挥。所以这次再版的时候我发挥了。
为什么席勒式的作品有好的地方?这种作品(中的人物)经常从嘴里讲出激烈的、反抗现实的台词。席勒的第一部作品《强盗》演出时,“整个剧场像疯人院”——这是当时人们的评语,整个剧场的人都很激动,观众互相拥抱,站起来吼叫。
为什么像疯人院?因为观众共鸣了。你说四人帮没有倒台前,你含沙射影的写骂四人帮的话,整个剧场不要像疯人院?当时哪个作家有这个胆量?敢于这样写?他把你不敢讲的说出来了。席勒不含沙射影的,“我们要建立一个共和国”之类的话他(的作品里)都有的。你说席勒式是不是要加以否定?不好加以否定的。在专制的压力下,他要吼叫,好多人不敢讲,但他是直接要吼叫了。
人家说我编的这本文学史里边一直讲故事,我说我这本书是针对中国读者的。你想想看,中国读者搞德语专业的人看过几本德国小说?我可以问这些教师,从古代第一本书《尼伯龙根之歌》英雄史诗开始,到现代作品,你看过几本。原文不要提了,中文版看过几本啊?我跟你讲故事多不容易。比如说《红楼梦》,大家好多人看过也有好多人没看完,你要用1000个字把《红楼梦》的故事讲清楚,你觉得难吗?所以我提供一个故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,而且我是针对中国读者,他们都几乎没看过原著。德国人都要讲故事之后再分析的,比如说《浮士德》,多复杂,但我(这次再版)《浮士德》这一篇几乎都删光了。我补充修改五万多字写到这里边去,这个你一定要把故事讲清楚,要把这个思想讲清楚,那你要花多少力气。
我能够简明扼要地来跟你讲,亚里士多德美学用六个字概括,我写出来到现在为止,没有人反对过,而且我是写在书里,发表在报纸上,没人说“你这个是瞎说”。《亚里士多德美学》,这个是人家中文系外文系都学的书,你要把它概括成六个字,而且人家觉得你没有乱讲,你没有体会的话你写得出来么?
【记者】您是怎么会选择德语的呢?
【余教授】德国人也会问我,你为什么选德语。说老实话,我当时就觉得社会主义国家只有德国,只有东德。我蛮想到国外去,我想了解了解。
我到了北大之后呢,可以学英语、德语、法语,西语系有三个语种,大家自己填。一共60个人,当时填法语的人有四五十个,太多了,教授就会动员一部分学生转读别的语种,三个专业要平均一点。
我英语不想读,因为觉得中学我英语读得还蛮好,我是英语课代表。我就选德语,没有选法语。喜欢文学应该选法语啊,我为什么选德语呢?有个人动机啊。我想德语好到东德去。
我觉得我蛮有感受能力的,为什么?我喜欢音乐。你去看好了,喜欢音乐的人,外语容易学好,因为外语有音乐性。
【记者】您的大学经历呢?
【余教授】哎,我大学整天生病,(笑)在课堂上经常看不到我的,我生病了在修养。我从小身体不好的。我17岁考大学,因为身体状况限制,不许我考工科理科,我生肺病,所以只好读文科,我也喜欢读文科。我肺结核稳定期了,我上了北大之后锻炼身体,跑步跑过头了,吐血了。
后来在北大我吐过五次血,当年纪念冯至的文章里我写到的。那时候北大有疗养院的。我在疗养院里的时候,有个东德的专家每天晚上来看我,夫妇两个一起。他们对我有很大影响:学问好、讲课好、为人好。为人好到什么程度呢?
我举个例子:对学生好。我当时生肺病,营养不好,没牛奶喝,订不到。我有一次很偶然地在林荫道上走路,碰见他的太太,也是我的老师,我当时随口提了一句,牛奶订不到。她马上说了,我明天开始,每次上课来给你带一磅牛奶。一磅就是两小瓶。第二天我也没有去上课,她牛奶带来了,交给我们班上的同学,说你们回寝室的时候给余匡复带去。自此之后,她每天上课来都带着牛奶,然后叫我们把空瓶还她,因为当时不像现在这样乱扔,当时物资很紧张,1956、57年嘛。这样她坚持了一个学期多,(具体多久)我记不太清楚了。
那时候我们礼拜六还上课的,那么到礼拜天怎么办呢?她没有课啊。她礼拜天就亲自从专家楼(叫朗润园,季羡林先生就住在这个楼里的)一直跑到学生宿舍,大概有两三公里路,把牛奶送到我寝室里。她作为老师啊,我是个普通大学生啊。有时我不在寝室,我跟我太太(我同学喽)散步去或者什么,她就说:和尚班的同志们(因为我们班上没有女同学的),请把牛奶交给余匡复同志,写在一张纸条上。
看哪里还能碰到这样好的老师。后来我的系主任冯至老师知道了,是我向他汇报的。冯至也没说这个不好。他是系主任嘛,我们都是他领导的,这样他知道有这回事了。这样我牛奶一直吃到大学毕业。那一磅牛奶,对我是很重要的。现在我牛奶过敏了(笑),年纪大了肠胃有问题。
像冯至先生这样的老师,是老好的。为什么呢?他,大作家,作家协会副主席,对待学生,亲自跑那么远的路,走两三公里来看一个学生,看到我脸黄肌瘦的还说你生了病,然后给我钱去疗养,真是心地善良,这个是对我道德品质的教育。他也没跟我说大道理。做人就是要人家困难的时候帮一下,不是什么锦上添花,而是要雪中送炭。我曾经在文章里写,冯老师当时也是凭工资吃饭的,他一级教师也只有三百多块的工资。我1958年到上海来,要离开北京,我专门到北大去。那个德国专家还没走,我去听他的课去了,是经过系里同意的。冯先生请我吃饭,在他家里请我吃饭。学生和老师的关系,不是一般的上上课,拍拍屁股跑走,不是这种关系,而是有感情的。我们对老师是尊敬的,尊敬老师就是尊敬知识,尊敬他的为人。
(对记者笑)我虽然不是你们的老师,但是我把你们当学生看,你们要我讲什么,我都应该全部告诉你们。那么教师也是在这个里面得到职业的快乐。你看看演员演戏,群众鼓掌,他就是职业的快乐。那么假如一个教师能用他具体的言论、行动影响了学生,那就是他起了教师应该起的作用,就是对教师这个职业的一种快乐。我们为什么要为钱奋斗啊?我们就是要为人生中有好多欢乐的事情,要自己去寻找。我跟你们聊天,我当然花力气的,但是你们如果觉得我没有白说,有几句话也值得一听,那就好了。
【记者】是什么契机选择到上外的?
【余教授】老实说,我当时不愿意在清华。清华啊,我教外语的呀。我不愿意在那个地方,我不喜欢工科。我听见电机系呀,什么土木工程系呀,我听见这些系科名字我就讨厌,那我怎么会开心呢?
当时毕业分配给我分配到音乐学院了,叫我做翻译,因为音乐学院有个竖琴专家来,我不干,我说我不肯去。那么冯至说你不是很喜欢音乐吗?刚好搞音乐翻译。我不希望做翻译。我听见翻译两个人我就想到日本鬼子,王翻译啊李翻译啊都是走狗,我不喜欢这个名字。我也不喜欢翻译家这个名字,我翻过好多书,但我不愿意要这个称呼。
那么冯至说,看来看去没办法了。那么当时呢,我觉得我搞文学挺合适的,那我不愿意在清华怎么办?我自己写信,我就写信到外文出版社。我一个同学也在外文出版社,叫韩耀成。我到他那边去,他们有意思要我了,但是第二次去他跟我说了,希望你找到一个你更喜欢的,就是说我已经被人家拿走了,因为我同时给上海外国语学院写信了。上外看到我的一些成果,而且成绩还不错,就把我要去了。所以我1958年底调到上外了。我太太那个时候还在北大念书。我喜欢教书,我喜欢不是学什么二外的(专业),像我在清华教的是第二外语。我一到外国语学院来,要开课啊,开德国文学史啊,我教的。
结果我教课的时候,一边教外语,12个小时,一边还要写我的讲稿。我两个礼拜讲一次,因为我两个礼拜写两个小时讲稿已经很累了,我又要教12节课,你说多忙。那个时候都要写讲稿的,不像现在,信口开河了。那个时候二十来岁啊,没有河,肚子里没有多少货。
【记者】我最大感受是我书读太少了。
【余教授】这个不好比的。我七十来岁,你们现在二十岁左右,那么跟我相差50年。50年好干多少事情啊?50年要读多少书啊?你们到我这个年龄书比我读得多得多咧。
【记者】可是年轻人现在还是太浮躁了。
【余教授】我就是劝你们多读书。我初中的时候书看得很多了,后来越来越觉得没看几本,这个感觉蛮奇怪的。人家跟我说你写那么多著作要看很多书,实际上我实在没看过几本书,因为与那么多书相比,实在谈不上多的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行万里路不难,读万卷书是要花时间的,哪怕读一本都要花时间。
另外就是劝你们要把娱乐当作一种学习,学习要在娱乐中学习。这个是席勒的思想,就是在游戏中人是最放松的,学习像游戏一样开心,不要把学习当作一种沉重的负担。你学什么东西你都要专心,第二就是这个专心不是一种负担,是玩儿。
其实你们负担蛮重的,思想负担蛮重的。但你们要搞研究的话,一定要有独立思想。听过我课的一位同学曾经写信给我,他说,你这种思维上与众不同的独立性给我们很多的教育。
有一次在上海外国语大学,1992年吧,我主持开会,德国文学研究。然后我们要定统一活动,冯至想尽办法,要请些名流。你想我请到了谁呀?黄佐临,还有方平都请到了,郑克鲁也请到了。音乐学院的丁芷诺,请来了。朗诵的,有俞洛生,当时上海话剧中心艺术总监啊,还有吕凉夫妇、宋忆宁、焦晃。
歌星我不请的,歌星文化水平高的不多。我始终有一个想法:一个国家捧明星是文化幼稚的表现。像学术界、文化界捧歌星,都是幼稚社会的行为。我翻过一本书,米夏埃尔写的,标题就叫《一本写给幼稚社会的青年读物》。▉